闷热的酒馆中照常人满为患,不断被踩踏的木地板持续发出戏剧性的的刺耳吱呀,但不曾扫去人们乐此不疲的兴致。几盏蒙尘的白炽灯已使用不知多久,应该至少几倍于它被规定的寿命。它们共同发出的昏黄光线加起来马上都要不如烛火,并且照得这里更加扑朔迷离。这几十平米的馆内摆上了十几张圆桌和至多四倍数量的木手工椅。各路自来熟的居民、旅客、商人在此集结,坐在那些椅子上尽情地将牛逼吹得天花乱坠。朴来只是站在吧台静静聆听,不过有时实在忍不住便笑出声来。讲述者们听到声音不约而同转过头,反应过来后所有人便笑得更加猖狂。朴来来这儿已经工作了两年半,雇佣他的老板也不清楚这个目测不到三十的年轻人从何而来。每次有人问他有关的一切问题,他永远回答说:“那边。”后来他答得多了,每每再有新人问及此事,便总有那么几人抢先他说:“那边。”不过无论如何,朴来的工作总是一丝不苟。玻璃的台面上一有水渍他就会抹去,一有人要酒水他就立刻答应。他几乎永远在重复着擦杯子的工作,将那些小岛南方运来的人工吹制器皿清洁得锃光瓦亮,就像重新抛了光。达到这一效果异常艰难,因此只能看见他几乎永远在重复着擦杯子的工作。有人喝了口酒问他能不能一起来,朴来才刚张嘴,便有那么几人在别处抢先他回答说:“等我擦完这些杯子。”
今日的天气竟异常躁热,吹来的海风不再冷酷。树林中鸦和雀孜孜不倦的叫嚷声音让人们的心神愈加不宁。中午到了,在这空气仿佛都要被烤沸腾的时候运送冰块的船只如约而至。这种寒冷的化身大多都被送往了山坡处的树阴丛中,那里即是酒馆的藏身之处。热昏了头的人纷纷寄希望于店中的冷饮,成群结队赶向那里,让本就不堪重负的木地板叫得更加难听。朴来全然不在乎周围的事宜干扰手头极速工作,一杯又一杯冰镇的饮品流水线似的被制出来送达急不可耐的双手。还没等码头的运冰船起航,冰块就已经脱销告罄。
混乱的下午就是这样很快地过去,而每个傍晚总是酒馆难得的清闲时光。朴来雷打不动地坐在西南方的一张桌上喝着永不加糖的苦咖啡。这一有助于夜晚工作的习惯他已经坚持了两年之久,没有人知道他如何能忍受那足以令舌头萎缩的青涩口感,他有时对此回答说:“部分人也借吃辣来惩罚自己。”他从未直接解说根本原因。他想此时正是这天以来第一次如此清静,或者甚至可以说是八天以来。这时只有零星几个人郑重其事地在消遣。这一念头产生后的下一秒种,木栅门被立刻粗暴地打开,搅得店内的空气扰乱,奄奄一息的吊灯为此晃动。朴来皱了皱眉,看见一个笨重的身躯大步跨进来,身后跟了两个东张西望的人。他知道这是整座没汤匙大的岛上唯一的令人不安势力的唯一头目,他还知道他此时此刻来的用心一定是对他施以报复——他曾多次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以至于无视了头头的存在,而后者坚持如疯了一般要夺得所有人的摩拜。
两年半前的一个午后,朴来从一艘客运帆船上从容地下来,自言自语道:“就这儿了。”他一开始去了山坡上的酒馆,看见里头力不从心的老酒保和寥寥无几的旅客后,主动提出了在此昏黄灯光下工作的意图。他很快就替代了老酒保的职位,并拿出矿石般的耐心一直坚持到了现在。他内心丰富的思想活动令他在口头上始终沉默,但也许是因为年轻人的微妙气质逐渐感染了越来越多的人前来消费,后来的人因酒馆的人气兴旺而慕名来访,朴来仍保留着多年来的一切习惯。
每个月他总有两三天充裕的时间作为假期。两年半以来他已经环绕全岛徒步了一百多圈,于是他很快就变得和当地人一样轻车熟路,但并未同后者打成一片,因为他总是独来独往。没人注意到他一直贴身携带着纸笔,在喧闹的腥气冲天的露天市场中文思泉涌的同时挥汗如雨。更没人知道他在写什么,匆匆忙忙的小贩和顾客也没时间一探究竟。这样的生活他持续了半年,后来才作出改变——跑到码头文思泉涌。他总共变换了四边,而正是第四次至现今的这段日子,那不安势力便开始大张旗鼓地滋长。头头是第一个看到他手稿的人,他走在街上,人们避之不及。偶有几个讲道理的,要么被骂回去,要么被打回去。头头看见路边上有个满头大汗的年轻人对着一张白纸发呆,他在他面前的土地上猛踩一脚,扬起尘土,那年轻人抬头,默默离开。头头天真无邪地认为他被吓跑了,甚至不敢吱声。其实年轻人只是沉浸在思考中甚至来不及对现实作出反应,更别提口头措词,当他想到要作出反应时,自己已经不知不觉走到了三百米远。此后的每次假日都是这样,他总是坐在那个街头,而头头总是来在他面前踩上一脚。如此反反复复了竟五六次,头头才终于看出年轻人对自己的无视。他后来知道年轻人在酒馆工作,便直到今天亲自登门光临。
朴来喝了一大口那原油似的饮料含在嘴中,然后一口气咽下去。那头头径直走到他面前:“来杯冰葡萄酒。”“冰在两百分钟前就用完了。”朴来如实回答,头头将其视为挑衅,一下把朴来的桌子掀翻,年轻人珍贵的饮料如此便无可救药地渗入古旧的地板狭缝。这一举动令他自从在岛上再一次释然至今的两年以来从未如此大为光火,而可笑的头头尚不知晓眼前这个看似弱不经风的瘦小子内心积压了多么可怖的东西。那一切的一切的源头全然一直要追溯到内陆和历史,直到朴来第一次坐在私塾。那里头的学生们基本将近二十岁。潘多拉的魔盒正是在他看向左侧的同窗时不为人知地开启的。他当即被这位身着淡蓝连衣裙的女孩吸引,并永恒地铭记了那一瞬间从她身上所散出的栀子花香,而这花香将一直围绕他直到几年后自己亲自摔死。
他将自己几乎一切的注意都放在了左侧,他违背舒适选择了一个能一直关注着她的尴尬姿势。他多愁善感的神经此前从来有过如此刺激,便更加变本加厉地天马行空。他在表面上从未主动开口,他和她所谓的一切交往都源于内心的空想。他的家人忙于生意而无暇顾及在他身上发生的不可挽回的微微变化。就这样过去了大半年,他已经在意识中身经百战,直到看见另一个男人与她相谈甚欢,他便自从出生二十多年以来第一次真的慌了神。从此他变得持续紧张,养成了坐在他们必经之路的长椅上的习惯。当他发现那人几乎自来熟于一切异性后,松了口气。因为他断定这层关系不足以阻止他空空前进。
后来这个推断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证实。一天下午他看见她一反常态地闷闷不乐,此后十分钟里他已在脑中空想出了几十种可能的情况与对策并模拟成功,正当他沉浸在胜利中无法自拔时,她突然说:“傍晚我要去出游。”这简短的一句话在朴来看来相当于一次永别的声明。这时他知道自己不得不开口了:“去哪。”“海上。”她轻声说,“可能要呆一阵子了。”后来他设法问出了此行的目的地和时间点,但不曾过问更多信息。疯狂从此逐渐开始占据他的意识,让他止不住在接下来的几小时里心神不宁,具体的表现是他极像个复活了的死人一样游荡在街上,直至看见西边的夕阳。他立刻想起有关的帆船即将起航,想都没想好对策就疯了一般飞奔向码头,一直到岸边也没停下脚步。他跑出生命以来最快的速度,几年后遭人追捕也从未如此迅速。他看见帆船开始自私地加速,船尾的人面向海岸不舍地挥手作别。这时他闻到依稀的栀子花香,热血一涌而上,他再也忍不住了,一头扎进了海波。
他这么做不无底气。朴来自知自己识水性,包括家人和所有亲戚和大量陌生的路人。事情是在他不到五岁的时候,保姆同他乘马车出门。他们坐在摇摇晃晃的板车上,看到远远的拐角处一个酩酊的人在不安地徘徊。不巧在经过他时呕吐物喷涌而出,那匹富有洁癖的马对此抽起了风,板车因此侧翻。保姆和朴来即将跌入一条当时一个月前刚开凿的人工河中。保姆试图把他甩上岸,但还是眼睁睁地看着他一同落入水里。当众人费尽力气救起她时,朴来早已默不作声地游到岸边至身事外地睁着一双好奇的眼睛看戏。而当下这双眼睛正死死盯着帆船,朴来飞速向前游,与跑步相比未减多少速度。船上的人发现不明物体裹挟着海浪正靠近,惊恐地以为看到了水鬼,直到一名见怪不惊的老水手挺身而出架起木头舷梯将他带上甲板。
朴来和当时一样全身湿透,他从容地用手理好了头发,悄然拧干了衣服上大部分的水,然后走到船头吹那永远不能吹干衣物的湿润海风。在大致理解了他此时的境遇后——
“卧槽。”他说了一句。
后来有船员前来问他是否需要帮助,他皆谢绝了。后来船员前来问他有关船票的事,他说:“我给你们打杂好了。”于是在接下来的三天航程里,他都帮这帮那,在空闲的时间里如饥似渴地寻觅栀子花香,未能找到源头。他在走廊千百回踱步,磨光的楼梯和扶手有他不断上上下下的一半功劳。他坚信她就在这里,没有一丝顾虑。他早在梦中就决定永远追随她的脚步,而后来也确实只有死亡才阻止了他。他凝望张扬的大帆,可以联想到她飘飞的裙摆。他多次满怀期待回头,试图看见她和他交汇的眼神。夜晚他能接连在梦中的梦中不断与她相见,看见自己与她挽手走在这海上,那一刻永恒固定不变。日子就是这样在空想中过去,目的地于三天后到达。朴来在虚无飘渺的花香里寻找下船的乘客中的那个熟悉身影,但没能发现。他坚信她就在这里,没有一丝顾虑。他认为自己只是眼花没看见,便头也不回地登上岛屿。他借酒保的职位安定下来,并积累着积蓄,伺机在空闲中寻找心头的偶像。只要花香一天不散去,他便一天不放弃。不过终究好景不长,无止境的执念牵着他走时是时间的流水冲醒了他的头脑。他从未如此急迫,茶饭不思。随着一股莫名的绝望涌上心头,他好几次坐在四方,误将路人认作那个模样。朴来懊恼于内心的不安,后来学会用文字来游离神思,借苦涩的甘露转移注意,并在反复循环擦拭玻璃杯的工作中重拾迟来的宁静。因此朴来终于有胃口进食,那日的早餐是种当地少见的海贝,他在咀嚼中感到一丝疼痛,吐出异物后发现是颗花椒大的珍珠。
他情感的火焰后来几乎熄灭,但实际上永不会熄灭,而是成为一滩残喘火星的余烬,随时可能复燃。当下头头对神圣咖啡冒失的亵渎将作为无法熄灭的导火索点燃这些死灰。年轻人从此以来的一切遗憾和怨念,对她的执思而不得的无谓伤感全部内化成为不可遏制的愤怒刺激着他的肾上腺分泌洪流奔涌在血管,同时化作了言语与行动全部发泄向头目。他猛地起立用一种并不真实存在的语言破口大骂了一句,同时拳头裹挟着他的失望,失落,自卑……以怒火为助推剂惊天动地地直直打在头头胃部。头头从未见过如此戾气而被吓得坐在地上,年轻人这时以自己都怕的力量踹了桌子一脚当即把一个跟班绊倒。另一人见状一声不响地向门口后退,一边东张西望一边逃走,留下后患。朴来瞬移一般一步走到头头面前,用完了手上最后的力气把他沉重的身躯快速拎起。再后来他平息了,他看了头头一眼便拖着疲惫的身心径直走出了酒馆,伴随着木地板发出的宛如发情动物的哀嚎,后来仅回来过一次。
原本消失了的栀子花香再度不可避免地将他萦绕,但此时他已将其作为心头的怀念看待,他已对感情陷入绝望,即使自始至终都从没与她好好搭话。他一路走到码头,向一个渔夫买了条独木舟试图以此回家。渔夫说独木舟由岛上最坚固的树凿成,鲨鱼的攻击只会导致后者牙齿的必然断裂。他没怎么在意这些推销话术,只是在小舟上试了试便付钱买下。此后他开始向大陆划去,一小时后发现过于困难便半途放弃,那时月亮已然升起。他披着银色的碧波荡漾在海中,这里没有花香,没有酒水,没有苦涩的不加糖咖啡,只有硌嘴的珍珠。因为他看见岸边几百米远处一个惊人的闪光,他便打算过去看看。他决定把独木舟靠在岸边的深水处,再独自游泳过去。他后来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也没能明白这个决定究竟是愚蠢还是睿智。
他脱去衣服,扔向远方,富有仪式感地纵入水中,如鱼得水般遨游。他希望温柔的海水能冲洗干净他的悲伤记忆,还憋着气悬在水中几分钟。他下潜到更深的地方,穿过环形的锋利礁石,带鱼一样灵活地钻进了一个水下的空腔,月光正是从上头珊瑚的缝隙中穿进穿出。他看见地上一个圆形的亮点,将它拾起后装入裤兜,然后游出水面,深吸了口气浮在海上,随波逐流。第二天,他是被一张渔网给叫醒的,岸上撒网的人一致认为他死了,看见他睁眼后吓得不轻。他跑到岸上,身无分文,从容地漫步。直到阳光晒得他裤子干透。他走着走着感到腿边有什么东西,想起了昨晚那个被他带走的亮点,他掏出来,那是颗拇指大的珍珠。随后他立刻毫不犹豫地卖掉了它,获得了相当数量的现金。他从容地买了一套新衣物,然后于中午回到了他往日坐着的街头。此后的许许多多时光他都以此度过,靠着那些幸运赐予的财富而心无旁鹜。四十六天后那个被他揍了一拳的头头再次出现,头头远远地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等走到他跟前才恍然发觉。这时年轻人正在与内心的痛苦作思想斗争,表现在他皱着的眉和死死地盯着某一地方。而那地方映射到内心是他脑海中忧郁的全部源泉,还散发着淡淡的花香。他木然地抬头,保持着斗争时的表情盯着头头。头头认为那种眼神是死亡对他的绝对告示,便踉跄地向返方向跑开。
那一晚,朴来找人买来小岛背面一座腐朽的屋棚,上头的铁锁已经被连年腐蚀的海风吹成灰尘。打开门后,十几只手指宽的海蟑螂立马沿着鞋子飞速窜上他的腿,但年轻人熟视无睹。屋棚只有几平米大小,一扇向海的破碎窗户和木板床便是全部。朴来暴力地拆掉了门板,把它改造成一张桌子。接下来他重新开始执笔,在地面上徘徊寻找灵感。他出神地凝望碧波,忍不住于一个正午再投入大海,他很快找到了当时发现的空腔,还发现里头柔软的沙地和铺天盖地的贝壳。每个贝中都至少孕育了三颗完美的珍珠。此后半个月他以采珠为乐消磨时光,直到它们在门板上堆成了山不能好好存放。他去了当时卖掉大珍珠的店家,一次性出售了所有的库藏。总共一千多颗珍珠换为闪烁的金币,他得额外买辆小拖车才能方便运回。沉重的金币放在改造的桌子上,后来在巨响中压塌了门板,噼里啪啦地掉在地上,从地板夸张的缝隙中漏出,一路滚进海里。朴来见状灵感乍现,联想起用金币打水漂,他的技艺随着这项挥霍无度活动的进行而变高超。而这时金币已经所剩无几,所以他又开始潜水采珠,以此陷入无可救药的疯狂循环。直到他死时那一大片他活动的海底都遍布了这些荒唐的财富。
他终于在百无聊赖中提起了回忆,于是远方再次飘来栀子花香,但这次他只感到平静与美好。他快乐着去痛苦,深深陷入回忆的沼泽并以此为乐,发现这种空想的欢愉能假装填补上他空空的心。回忆成了他写作的素材,但只包含了他单方面的幻想。他不知道她的性格,便假想了一个;他不知道她最喜欢什么,便假想了一个;他甚至不知道她名叫什么;也假想了一个……直到最后他在堆积如山的象征主义诗歌、浪漫散文、虚构的短篇小说中突然领悟:原来自始至终他所渴望的从来不是大力歌颂的山盟海誓,或是足以令朽木回光返照的甜言蜜语,也不是他为之空空追求的栀子花香气,而是长久留在心中的余香,只需激起会心一笑他便知足。他明白了这个真理但是忧郁已经镶进他的骨骼,在欣喜与伤悲中释然。后来他再次,也是最后一次走进酒馆——那里面已经换了个酒保——酒馆的模样并没有变化,里面的熟人对看见他的归来而感到惊讶。他从容地走着,就像当初游上客船;就像当初初来小岛;就像当初被人捞起;就像当初换上新衣,来到吧台。
“来点酒?”新酒保问,朴来本要答应,但想起自己有轻微酒精过敏,于是他说“好。”
他拿了酒,仍然坐在那个亘古不变的西南方位置,不过那的桌子已经换了新。脚底下的木板时不时渗出令人怀旧的同时头晕目眩的苦涩饮料气息。
他晃了晃有些讨厌水渍的杯子,看见晶莹的液体差点洒出。他抿了一小口,感到扑面而来的浓厚气味。他喝了一口,感到微微的苦涩辣舌。流逝的时间带来顾容聚集到这里,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同他们相谈甚欢。他们在月明星稀下合唱名曲《生命已经过半》。在起起伏伏的歌声中他的耳根变得红热、脉动的血液冲刷着血管,接着模模糊糊的视线看见了那个身着淡蓝连衣裙的梦寐以求身影路过门口如同初升之日明亮震撼。
“见鬼。”他条件反射似地说:“天亮了。”
然后,他想也没想,从这个位子,同当初一样猛地起立,冲出了酒馆。
“等一下!”他说起了话,“我有事见你!”
他看见向山上的崎岖路上人群熙攘,那格格不入的优雅身影脱颖而出,垂下短辫和一个硕大的蝴蝶结。人群好像是看见了什么而开始躁动,但他全然不顾。此时他的眼中只有飘飘然的栀子花香。街上热闹非凡,富有节律的打击乐没能停住他的脚步;稀奇古怪的发明创造没能停住他的脚步;就连身后正在追杀他的复仇势力同样没能停住他的脚步。他在此时此刻的疾走中明白了当初海水为什么没能冲洗干净他的悲伤记忆,因为他关于她的记忆全然不是阴郁,而是热烈,如今正因女主角的出现而重升出烈焰!每当他靠近她半步他便激动地流下一滴泪,他看见她拐弯向山上走,并再见了她的侧颜。他身后传来令人不安的呼喊和叫嚷,他全然不关心——他已经错过了太多,不愿失去这次真实世界中神魂颠倒而苦苦等来的机会。他从回忆的人工河中、帆船中、吧台中、渔网中、珍珠中、金币中……一个个跳脱出来,但却唯一忘记了自己应该要摆脱醉酒。他现在把心头的重负全然抛之脑后,眼前只有这位求而不得,令他辗转反侧的伊人。他看见她走向了山顶,然后悄然消失,他便使出浑身解数,他因此跑得更加歪斜。他在胡乱的思绪中终于跑上了顶峰,前方是峭壁,下方是一片白花花的海域,但唯独没有她的身影,但花香从未如此动人得浓郁。他向身后看去,十几人的人群手持火把与木棍,他认出其中一个是当时一边东张西望一边逃走的人。他并没因此惊忙,而是彻底放下了过去,手向下指,与他们一同慷慨分享自己当下执迷不悟的感情:“她就在下面!”
人群嘈杂了一下,然后向前拥过来。在暮色中,火光照得这一幕犹其荒诞。一方是深处复仇的心,一方是深处十年热爱的心。朴来转过身去背向他们,同他们象征性地挥手作别。他助跑了一小段距离,双脚就离开土地。他看见月出海面,他从几十米的高度掉下去。沁人心脾的风让他陶醉不已。几年来的闹剧即将作庄严之结,他怀着热血向世界演绎了一场只有一名观众——他自己——的荒凉演出。他感到自己离心中的她愈来愈近。他调整了落水姿势以便与她相遇。纸张上的文字化作音符律动在他的心弦令他头一次如此放松身心。下落接近尾声,他仿佛已经看见自己与她挽手走在这海上,那一刻永恒固定不变。他想起自己还有无数金币可供开拓未来的康庄大路。他在热泪盈眶中看见下方脉动的海面,他的落水点处,金币堆里,月光和金光不约而同地反射出了一条该死的独木舟的轮廓。
没有人知道那时他作何感想,只是那时的下一瞬间他就精准地摔在随命运的水波胡乱漂浮的孤独小舟里。由岛上最坚固的树凿成的小舟因猛烈的撞击而侧翻沉没,恰巧作为了一副无懈可击的棺木;那些荒唐的巨额财富随即摇身一变成为陪葬;海浪永恒的哗哗声作为浑然天成的哀乐盖过了跌落的粉碎声;撩人的花香沦为吊唁物经久不息。
这一切的一切不仅省去了下葬的麻烦,还长久地回荡在空空的山海之间。
二〇二三年十二月十一至十二日
飞者